「當兵變廢人」之四：龐大陳腐的官僚體系

2008/8/24,

將一件白癡的事情做到完美，當然不是真正的成就。

-- Abraham Maslow

我從古早就很排斥大型的官僚體系，因為受不了公務機關的推託與低效率，但直到下了部隊，我才真正親身體會到什麼叫做官僚體制。

因為，我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員。

國軍是一個最自成體系、沒有營利壓力而且完全不需受外界監督的政府組織，任何妄想要對他作任何監督的事情，他們都可以用「機密」、「國家安全」相關的詞彙阻撓。在這個自成一格而不需受外界任何監督與刺激的官僚體系裡面，不負重望的當然是躲著一群在裡面吃香喝辣但卻完全不必受外界任何監督的官僚。這個巨型的官僚組織，以及從而衍生的迂腐馬屁文化，毫無疑問的成為國軍現代化的最重要阻力。

前證券自營商操盤手、現為知名財經部落客的黃國華先生，他借用日本寫實金融小說之名，將台灣金融圈內部的龐大官僚體系稱之為「華麗一族」。黃國華對金融圈的評點，相當程度也直指了軍事體系的內部問題；以下摘錄他對金融業的批評，各位可以看看這些批評是否也精準命中軍隊內部的問題：

1、 這個行業的資本主忙著併吞別人或防止被別人併吞，中高層主管忙著搶位置，基層員工忙著保住位置。
2、 這個行業還有二分之一的主管，腦袋還填滿「公務員」。
3、 這個行業還有一大堆可以用電腦取代的冗員，卻不願培養與珍惜「天才腦袋」。
4、 這個行業現在不能、未來也無能跨出台灣海峽。
5、 這個行業最不受歡迎的員工是—英雄與天才。
6、 這個行業認為：個人英雄會造成業務與風險集中化，天才會破壞和諧的體制。
7、 這個行業過去六年因整併與合併，讓人才失去了「人往高處爬」的鬥志。
8、 這個行業居然因合併而採取「自動優退」的辦法以降低成本，違反物競天擇的資本主義精髓。
9、 從這個行業離開的菁英，很少有人想要回去。
10、 在台灣，不管是什麼政黨執政或在野，都會把黑手伸入這個行業。

各位觀眾不覺得黃國華所批評的，根本就是在批評咱們的國軍體制嗎？

以下，我將先說明這個官僚體系的特質，再說明其中衍生的讓人反胃的官僚文化。

遺世獨立的黯黑組織

國軍不是一個營利機構，所以在裡面過日子的人沒有所謂「績效」的概念。不過這無所謂，畢竟有很多組織也都沒有績效的概念，都還是可以很有效率，例如教育單位就是如此，國軍這個組織真正的問題在於：沒有人跟他們競爭！也沒有人可以監督他們！

這個組織完全沒有外部競爭，沒有外在的生存競爭，就會讓他們根本不需要進步、不需要突破。同樣是公家單位，台北市政府的辦事效率就不能太差，不然要是被台北縣比下去，下一次選舉時就有得瞧了，但是軍隊是一個講好聽獨立、講難聽就是沒有競爭對手的組織，他們根本沒有機會經驗到這種事情。

同樣是公家部門，為什麼會有這種差異？原因就在於一般的公務部門是會受到民意監督的，但是軍隊不用。

每個阿兵哥進去之後都會被要求說不要把軍隊內部的事情向外面講，包括不要寫部落格，不要在網路上發表評論，當然不要跟記者亂說否則嘿嘿嘿，你可能就會受到來自上級的關切。

可是我就不懂如果你行得正做得直，你有什麼好怕人家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不是義務教育就告訴我們的嗎？如果今天你敢昧著良心（咦軍隊裡有這種東西嗎？）做一些不可見光的事，你就不要怕人家講，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順便跟要來「關心」我的人說一聲，我自認我在部隊的11個月行得正做得直，極為認真的做好我分內與分外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看在眼裡。你今天若想要刮我的鬍子，就先把自己的刮乾淨。

軍隊裡面的人會把裡面的事情往外面講的人說成是不合群，說成腦袋有問題，說成是天兵，讓你被排擠；然後如果你還是硬要講，他們很有可能就會用洩漏國家機密的方式來喝阻你，用這種方式來殺一儆百，讓外面的人繼續不知道裡面到底發生什麼事情（雖然說大家其實也都心裡有底，知道裡面大概是怎麼回事）。

是的，這種事情其實並不是笑話。

軍隊組織就用各種方式，嚴密維持軍隊與正常世界的界線，讓外人不知道裡面發生什麼事，這樣他們就可以繼續活在自己的小天地，不需要接受外界的任何質疑。

這般對外如此封閉的組織，內部會骯髒不堪當然十分合理。但如果只是骯髒、但有在做事情也就算了，問題就在於整個組織已經陳痾太久，已經變成一鍋醬缸，你就算有心，在裡面也只是會被染色的很痛苦，到最後只能高唱不如歸去。你看有多少算是認真負責的志願役軍官，合約一到期就頭也不回的閃人，就可以隱約看出這個地方的問題所在。這個問題我會在「當兵變廢人之七」進一步討論。

極端典型的官僚文化

每個體系都有他的特色，例如鼓勵團隊之間競爭的體系（例如一般的營利機構），他對新來的人的要求就是你個人的能力能不能夠將團隊的力量發揮到極限，能不能帶給這個團隊新刺激，讓這個團隊可以突破現況，可以更強悍。可是有的體系著重的是平穩，安定，那他們就會要求新來的人能不能夠融入環境，能不能合群，可不可以接受這個環境的需求。

而軍隊就是一個極端強烈要求平穩、安定的保守組織。

在這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組織裡面，組織認定的「good」完全不一樣，因而衍生完全不同的升遷邏輯。在一個重視績效、必須面對外界競爭的組織體系裡，他著重的是你個人、或是你團隊的實力、創意，你的代表作品、「戰功」，而你的實力，大體上就會決定你在組織內的升遷、評價。

但在保守的組織內就不是，這種地方最重的就是年資、資歷，看重你跟這個體系的融合程度，講白一點，就是重視同事間的人際關係，重視小圈圈、重視派系。而你的升遷與否，也就跟你的小圈圈、派系狀況息息相關。

例如在一個充滿競爭的體系裡面，你絕對不會聽到所謂「破格拔擢」這個字，因為這個地方完全不重視年資，所以根本也就沒有所謂「格」的問題，既然沒有「格」，那當然也就沒有「破」的問題了。

而很不幸的，軍隊就是一個夭壽重年資、重階級，輕創意、輕戰功的地方。

從入伍進去，我們就知道長官是最大的、學長是最大的。管你在外面有什麼了不起的成就，管你的GRE成績有多高，進去軍隊之後通通都不算數。這種在外面社會中被認為是很不可理喻、很莫名其妙的斷裂，卻是通行軍隊的意識型態。

因為軍隊重年資、重階級，久而久之就會有「官大學問大」、「長官說的做的一定沒有錯」、「部屬的權利不是權利，長官的權利才是權利」這樣的遊戲規則，然後就會出現一堆看到官階比他大的就拼命拍馬屁（相信我，那模樣真是非常噁心）、看到梯次比他小的就叫人家百般配合。然後當別人對他這樣的作法稍有一點意見，他就會說：「撐過去就是你的」，意思就是要你忍耐，等到你老了之後你也就可以依樣畫葫蘆的叫下級、學弟配合了。

這樣的體系已經存在太久，裡面已經成為醬缸，再優秀的人，遇到那樣噁心的人事環境，你要嘛就是徹底成為它的一員，低階的時候努力拍馬屁做形象，然後資歷高之後就開始「善用位置」。如果你不認同這個地方，那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完，不要好管閒事，眼不見為淨的躲到角落去，熬不下去時就數數你自己的天數安慰自己一下這樣。

你如果自命清高不這樣做？那麼所有的事情就全部都會掉到你身上，然後旁邊擺爛的人、上面的長官就拍拍你的肩膀：唉阿，能者多勞阿，反正你這麼優秀，做這些事情也不花你多少時間囉。事成之後，大概就是口頭嘉獎一下就帶過去了。蝦？義務役的有沒有榮譽假？一張連墊便當都嫌不吸水的廢紙獎狀就把你打發了。那麼志願役的會不會升官？唉壓年資比你深的學長優先嘛，你既然還那麼菜年輕，有的是時間，就先等等囉...

這是一個醬缸，一滴漂白水是不可能讓醬缸變清的，但是醬缸卻會讓這一兩滴漂白水馬上變黑。醬缸不會尊重你的想法，尤其是當你的想法不同於裡面的人的時候，他會想要扭轉你的想法。

以前有個阿兵哥在它的作文簿裡面反應：「這禮拜事情好多，多到很煩，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不會那麼多，…，每天作得要死要活，我們到底換來了什麼？支援戰備、出一堆公差，換來了什麼東西？只是換來了一堆罵，還有什麼嗎？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了，還要出公差...。」這樣一個還算是認真負責的大兵手記，你猜輔導長回應什麼？非常典型的回應：「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如何在逆境中求得生存之道，才是你的課題」。簡單來說，軍隊是不會因為你的想法而有任何改變。

制度不會因為你而改變，要改變的是最底下的你的心態：要學會聽認長官凹你然後沒有抱怨，要學會精實的苦做苦幹只會引來更多差事。為什麼？沒為什麼，因為你是最底下的人。


我個人在軍隊裡面呆了11個月，如果說我有學到什麼事情，大概就是我很確定我日後，絕對不要去一個巨大的官僚體制裡面，那種地方絕對不適合我。其次，我也打從心裡體會，為什麼提倡自由經濟的人會那麼反對政府介入經濟事務，因為我現在只要一想到政府、軍隊，我就會立刻想到無效率、作假、馬屁文化。最後，以後若再讓我看到任何軍方單位所提出來的任何資料或數據，我都會直接丟掉，因為那多半是胡謅出來應付的，我最多只會看一下就會丟掉。

這是我的錯嗎？還是部隊這個組織的錯？


軍隊這個官僚體制，有問題的地方絕不只如此，下一篇，我將進入今日部隊一個極端巨大的制度性缺陷：義務役。

附錄：我在軍中學到了什麼？

我快退伍時，有個在部隊裡算是我的學弟、但在正常世界則算是大前輩的朋友，他問我，我在當兵這段時間我學到了什麼。

我沒有任何猶豫的就吐出兩個字：沒有，沒有學到任何好東西。

許多老一輩的人會告訴你，他們會鼓勵你去軍中「去磨練一下，有助於以後進入社會生活」，他們說，去磨練一下才能變男人。

我不知道會講這種鬼話的人是不是他是退伍太久，久到根本就忘記他在軍中到底是曾經學會什麼事；抑或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當兵會損失什麼，因而有這樣的錯覺。如果他們知道有一個概念叫做「機會成本」，就不會還誤以為他在軍中的這段時間對它的人生是一個不可替代的"real" help。

有人說，你可以在軍中學會待人處事的道理。我就不瞭解：同樣的時間你去外面工作，請問就學不到待人處事的道理嗎？而且我的經驗是，你在外面有人際交往困難的人，你在部隊裡面只會更嚴重，還會造成你的弟兄的困擾，意即：你本來不會的，你去軍中你還是學不會。

又有人說，你在軍中通過那種非人的對待，你就可以應付全世界所有的工作。那我就不瞭解，如果你只是要被人家虐待，你何不去血尿集團鴻海當一年的基層作業員？去鴻海，不僅絕對會被遭受非人的對待，而且如果你真的可以撐過一年，你的薪資應該還可以讓你有一筆積蓄，供你離職之後養病之用。你當兵可是還要付錢去給人家虐待的耶，你這是何必呢？

反正簡單來說，你在部隊裡面所有可以學到到的「正面成長」，你通通都可以在外面的世界學到。而糟糕的地方在於，你在部隊裡面其實不會學到上面這些東西，反而學到的是很多負面的人生閱歷，例如為了被無限制的凹，你會被迫學會擺爛、裝死，腦筋放空...等等的各種你在人世間被視為不妥的事情。

不過話說回來，「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軍隊這種鬼地方，確實是提供你很多「內自省」的範例。在這邊跟網友們分享一個我在軍中所得到的一個最重要的收穫。

在軍中，我得到的最重要的收穫：一個會拍你馬屁的人，絕對不能用，無論這個人看起來有多能幹，你都要盡可能把他派去別人手下，讓他去幫別人做事，讓他去拍別人馬屁。不要讓他成為你的下屬，不要讓他幫你做事，不要讓他有機會拍你馬屁，不要跟他有任何瓜葛。

這個經驗確實是軍隊才能給我的，畢竟你在外面的世界，並不是那麼容易可以在一個小小的區域裡面，一口氣遇到那麼多擅長拍馬屁的人。而軍隊就是一個這麼特別的環境。

我的經驗是：這種人表面上很敬佩你，很尊崇你，會主動揣測你的心情，然後根據你的心情去迎合你，那你很容易就會飄飄然，會覺得這個人好能幹，什麼事情交給他他就給你做得服服貼貼，超棒。但是你要知道，這種人對他下面的下屬會極度惡劣，百般虐待。此事決無例外。久而久之，這個愛拍馬屁的人，它的屬下不明就理的就會恨你，就會認為這一切都是你這個最大的長官的錯。

所以我得到一個結論：當你感覺到某個人經常拍你馬屁時，你就要非常小心，因為這個人的人格有問題，你哪天可能就會因為他下面的人忍無可忍而掀他底牌，然後因為你是它的長官，你就要幫他背黑鍋。

你絕對不能因為這個人看起來很能幹，你幾乎不用交代他什麼事情，他就會自己把那些事情做好，然後就捨不得把他換掉，你要記得一件事：這個傢伙今天把事情做得很漂亮，不代表那些事情就真的那麼好，因為那些事情很可能都是他透過很見不得人的方式作出來的，你遲早會連帶受到傷害。

言盡於此，不再多說。只是有當過兵的朋友，看到上面這段文字應該都會勾起你一些不太好的回憶，真是抱歉。

希望我們都不要成為那個幫忙背黑鍋的人，當然，更不要成為那個擅長拍馬屁的人。


國民生活守則系列－新辦公室守則

苦幹實幹做給天看，東混西混一帆風順，
任勞任怨永難如願，負責盡職必遭指責，
會捧會獻傑出貢獻，不拍不吹狗屁一堆，
全力以赴升遷耽誤，推拖栽贓弘圖大展，
頻頻建功打入冷宮，苦苦哀求互踢皮球，
會鑽會溜考績特優，奉公守法做牛做馬。



延伸收看：

1. 一段國軍官僚體制不受外界監督的經典故事：
曹文傑：「心中的鋼針」

2. 一個相對不那麼憤恨、但不知有沒有受到上級壓力的當兵紀實：
陳龍男：「我的莒光作文簿」（劇情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