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10,
下面這個,摘錄於我的碩論序言,還請各位網友指教。我的碩論摘要,請參考這裡。
患者:台灣。
既往症:幼年時(即鄭成功時代),身體頗為強壯,頭腦明晰,意志堅強,品行高尚,身手矯健自入清朝,因受政策毒害,身體逐漸衰弱,意志薄弱,品行卑劣,節操低下轉日本帝國後,接受不完整的治療,稍見恢復,唯因慢性中毒達三百年之久,不易獲然而瘉。…。
預斷:因素質優良,若能施以適當的療法,尚可迅速治療。反之若療法錯誤,遷延時日有病入膏肓死亡之虞。
-蔣渭水,1921,〈臨床講義〉
我出生於1980年,算是草莓族。我的同輩,莫不成長於經濟起飛、生活環境優渥的富裕社會,享受上一代以絕食、流血換來的民主化成果,面對這一切的美好,我們沒有反省的需要或必要。中學時代的我,亦與同年齡的人一般,盡情享用先人奮鬥的果實:身上穿戴的是當下流行服飾,手上拿的是教導人們如何致富的財經報導,腦中夢想的是王文華對台北紙醉金迷的描寫….。我就在這樣的態度下參與社團、準備聯考,希望可以在大學中獲得一夜致富的工具,準備在台灣這個錢淹腳目的地方大撈一筆!幸好這個想法沒有持續太久。
1999年9月21日,我高三,台灣受到921大地震。這一震,震出許多存在已久,但卻該發未發的社會問題:官員的貪贓枉法、政治的骯髒腐敗、人民的私利鑽營、建商的偷工減料…..,從小對台灣社會的認識是隔一層朦朧而美好面紗的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因人民辛苦勤奮工作而有經濟奇蹟、這個我眼中錢淹腳目、看似先進大國般的台灣社會,竟然是如此醜陋、污穢而敗壞?我不禁懷疑:台灣這個美麗的寶島,這個教科書中稱之為富而好禮的社會,曾幾何時竟成為這樣的人間煉獄?這個問號,讓我對自我生命價值有了全新的認識。
生於斯長於斯,對台灣社會應該要有所貢獻。面對台灣這個生了梅毒的母親,我期許自己有將之治癒的一天。高中時代的我深信,台灣社會的問題根源,乃在於政治的混亂,只有徹底解決政治上的問題,台灣社會才有轉向美好的一天。於是,2000年,我進入台大政治系。
我滿心期待政治學的訓練,有助於解決我原先設定的目標,所以我非常用功,也取得了在外人來看還相當不錯的成果,但我失望了。失望的原因分成兩方面,第一是台灣的政治學本身的議程設計,第二是我對社會問題已有不同理解。
第一,我現在認為,政治,只是更底層社會問題的結果,而不是起點。
我念了四年政治學,這四年我得到最重要的結論就是:政治問題,只是反映了一些更深層的社會問題的表象。政治問題看起來很絢爛,很吸引人,所以強烈吸引了高中時代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我,但是我漸漸發現,要解決這些政治上的困局,到頭來還是要回到特定的專業議題下去解決。換言之,一個受過專業政治學訓練的人(如果政治學被視為一門專業的話),在最根本的層次上政治科學不能解決問題,只能緩和問題,讓問題的破壞力小一些。要解決問題,還是要去其他學科裡面找答案,只有從最基礎的實際案例著手,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因為實務上的理由,我開始對我自己當初的選擇感到猶疑,但真正決定我轉向的,是這個學科的議程設計。
第二,大體來說,我原始的關懷一直是圍繞在「平等」上,這是我進政治系的根本動機。只是政治系提供給學生的訓練,大體上不包括「平等」這回事。
台灣過往的殖民統治與威權政體,對台灣社會產生太大的影響,這也同樣影響了台灣社會科學研究的目的。台灣社會科學的研究議程中,有一大半的目標是要把個人從集體的壓迫中解放出來,這在經濟學中就是直接導致新古典經濟學的獨霸,而在政治學跟法學,最重要的主題就是對各種類型的「自由」的追尋。這樣的威權政治背景,使得這幾個學科在「平等」的議題上,幾近空白。當然這個情形在新一代學者回國、2000年民進黨執政後漸漸有些改變,不過這只是程度上的差異,整個學門的基本精神,還是原來那股由海耶克-殷海光這個脈絡所傳下來的「保衛自由」學風,這點沒有改變。
這使得在大學時代一直待在法學院,認真精鍊研究技術、沒有向外亂找東西的我,被催眠「自由很重要、自由很重要」N次之後,在知識上就算不是個堅定捍衛自由主義的人,也一定是個價值多元論者。跟我上下屆的同學,若沒有自己去外面挖掘其他讀書團體,或運動團體,我們當時可以看到的大概就只有這樣。我們的世界就是這麼小。在法學院,根本沒人聽過交工樂隊、濁水溪公社、苦勞網這些東西。我們所知道最邊緣、最有進步意識的團體,大概就是一些政府周邊的一些政策研擬性質濃厚的非營利基金會。
在上述的學術邊界、氛圍裡,我混得還算可以。但是即使當時已經看到一些成果,但還是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但又不知如何表達那不知名的迷惘。強調相互尊重、彼此平等而沒有絕對是非的多元價值論,強調政府強大就會欺負人民、以擔憂法西斯重現為職志的修正式自由主義立場,聽起來都很有道理;可是這些理論,不知怎麼回事就是沒有搔到我的癢處,但我又不知要怎麼表達我的感覺,在當時就不想再繼續升學了。這對一個以第一志願上政治系、而且全心全意在讀書的我來說,是非常大的挫敗。直到大學生涯已接近結束的大三升大四暑假,我因故讀到了謝國雄的《純勞動》,我的生命才有重大轉變,整個視野才開闊起來。
《純勞動》帶給我的震撼非常巨大。其一是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好的研究成果,都已經到大學末端了,我才看到真正的「研究」(而且那還是在1997就出版了的東西喔);其二是我清楚感受到「這才是我要作的」,那種原初夢境被召喚出來的強烈感受。我雖對政治系有許多不滿,但我仍相當接受「捍衛自由」這個學科的基本信念;然而謝書背後探索經濟平等的靈魂,卻更與我的原初目標貼近、重疊;更重要的是,他的嚴謹分析真的是讓我開了眼界,好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儘管在這之前我已經累積了一些成果,不過到這時我才算是知道甚麼是學術研究,才開始知道左翼研究的存在及其深厚傳統;完全就是因為這本書,我才會念碩士,才會重新燃起對學術研究的熱忱。
因此,對我個人來說,《純勞動》絕不只是一本分析很嚴謹的研究專書,謝國雄這個人也不只是個優秀的蛋頭而已。這本書跟這個學者在根本上就是我在知識上的啟蒙導引,也是必須面對的高山。我日後會慢慢地、或是糊里糊塗之間走到勞動研究,大概也是在讀到《純勞動》之後,就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當然,台灣是一個民主尚未鞏固,尚在轉型階段的「前」民主國家,政治自由絕對是重要的課題,這點我毫不懷疑;但對我個人來說,處於天秤另外一端的經濟平等,對我個人來說卻是更為急切的議題。這個選擇,不是孰對孰錯,而純粹是個人因為時間有限,而不得不做抉擇的問題。
因為這個背景因素,當研究所同學們笑我是個在馬克思腳下撿碎片吃、是個庸俗的政治經濟實證主義者,而過往大學同學則認為我誤入歧途,跑去作虛無飄渺的文化研究,我不會有太多怨言(但在我看來,他們應該罵我是一個實用主義強烈、且極為傳統的啟蒙現代化論者才比較精確)。人們有時並不清楚他自己用的那些字眼的實際內涵為何,所以我不會埋怨同學們的誤解;事實上這些誤解也是早就是可以預期的事情。甘願做、甘願受,我的堅持有我的理由。而我之所以對此立場堅定不移而坦然接受其侷限,不只有個人生活背景上的歷練,更有我對學術實踐與社會改革的認知基礎。
大學時代,我曾經以為,在爬山時帶著塑膠袋,撿起山林中的垃圾就是一種貢獻;我曾經以為,幫忙社會團體作一些非營利宣傳就是一種協助;我曾經以為,為校內住宿生的悲慘環境而奔走,就是一種社會運動;我曾經以為我把握了每個能貢獻自己的機會,試圖用自己小小的身軀來衝擊這個龐大的社會,透過自身主動的具體實踐,告訴人們台灣還有改變的可能,這就是一種貢獻。然而真的是這樣嗎?難道作為學術圈的成員,我能作的就只有這樣?
在具體的研究實作中,我得到我自己的「學術本分觀」:空有行動而沒有論述、空有熱情而沒有理智,沒辦法真正改變世界;我們仍需要知識工作者提供行動論述、需要有人去告訴我們社會的各種黑暗面向、去打破許多既成的迷思,實際改革者才能展開行動。簡言之,我在實際的研究歷程中,體認到了學術研究確實有其不可磨滅的貢獻。而我矢志投身於其中,用學術研究、知識創新的方式,來回報生我的母國。
作為學術工作者,我們期許自己的研究,可以幫助更多人認識這個世界的黑暗面,揭露世界的黑暗面,讓人們有更強的動機站起來改變世界。我們堅守象牙塔的陣地,期許自己可以透過精確分析來找出世界上的不公不義;我們堅守著孤獨而無人問津的學術分析,寄望透過知識的發展,創造出更多的實際改革者。這個世界將不會有人認識我們,我們不會是被眾人歌頌的英雄,也不會被稱為社會進步的推手,但世界將因我們的努力而有所不同。
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台灣的納稅人花了大把鈔票來養我來受高等教育,讓我讀了那麼多書,那麼我完成多少他們交付給我的任務?921都快滿八年了,而我生產出什麼東西拿來回報我的母國?我到底為台灣作了什麼?
看看這本書吧,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寫這本論文,帶給我的一個重要成長,就是告訴我沒有什麼什麼事情是可以一步登天的。儘管我有崇高的抱負、儘管我把這本書當成是生命的一部份,而這本論文確實也是我這三年所有心力交瘁後的成果,但現實就是相較於前人,這三年的努力仍然是高不成低不就:謝老師宛如遠在天邊、連山頂都看不到的蘶峩高山,而我拼死拼活也不過只走到登山口而已。這本耗盡我所有精力而生成的論文,充其量也就只是一本勉強通過口試審查的碩士論文而已,我實在沒有辦法告訴自己,說我的成果對台灣社會有什麼貢獻。面對台灣,我心有無限愧疚。但碼表時間已到,儘管所得仍不足,仍必須收尾,只能期待後人能繼續踩在本書的基礎上繼續往上爬。
(以下為謝詞,故刪除)
延伸閱讀:
Bramasole。思慕太陽:左轉。
Bramasole。思慕太陽:自溺研究生的美麗與哀愁。
--